本报记者 石玉 发自山东潍坊
村外沟中,常年积蓄着刺鼻的污水,村民为此恨透了排污者。某天,据称前来吸污的人,被认成排污者,遭到村民痛打,车辆也被掀翻。
此后,村里再也没有了排污者,村民也迎来了干净的饮用水。但是,这个村庄因那次斗殴有22人被判刑罚。
这个故事发生在山东省潍坊市昌乐县乔官镇君求官庄村。
今年年初以来,潍坊因企业向地下非法排污导致地下水被污染而饱受诟病。尽管山东省环保厅及潍坊官方此后称“未发现地下排污,城市饮用水合格率超9成”,但民间却一直质疑不断。
就像君求官庄的排污与吸污悬疑一样,而今,在潍坊,据时代周报记者调查,一些企业的污染仍在继续,真相似乎永远在徘徊。
一个村庄的愤怒
君求官庄村,村民李伟(化名)的家很普通,客厅是水泥地,无甚时髦的家具。最醒目的是窗户下面的一桶纯净水。
今年4月23日中午,李伟干完活回到家,咕咚咕咚喝下几大杯桶里的水。
尽管没有河流经过,但君求官庄村地下并不缺水。这里距县城30公里远,附近没有工业区,地下水的水位也很浅,打下七八米就有水,有些地方甚至三四米就见水了。然而,全村人现在却几乎都已习惯了喝桶装水。
这缘于三年前村北侧的那个污水沟。
2011年初,君求官庄村北侧与公路毗邻的深沟里陆续被排入污水。“排污车大都是后半夜过来,不定时,排了就走。”李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污水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条长80多米、宽近5米、深0.5米的污水沟。污水沟平时呈青绿色,人走到跟前,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整个村子则被刺鼻的化工腥臭味笼罩着。
君求官庄村西北侧的地里,有村庄的五、六口吃水井,与污水沟距离不足百米。由于村子的地形是北高南低,污水沟的位置在北侧,地势高,这样地下水就很容易被污染。
据村民反映,从排污开始,不出一个月,井水便开始发黄发黑,连洗衣服都不能用了,更不要说人饮用了。
村民们恨透了排污车。从2011年10月起,一些住宅距离公路较近的村民开始自发监视排污车。但排污车大都距离村庄半里地远停靠,且都在深夜村民休息以后才出没,所以一直没有被逮着。
2012年4月27日20时许,君求官庄村委会的大喇叭响起来,村干部刘宝荣喊话:“污水车被抓住了!”村民们闻讯,瞬时冲出家门,赶往现场。随后,一场殴斗发生。据此案的辩护律师刘卫国介绍,君求官庄村方面的参与者除了村干部,还有妇女、孩子。
综合当地公安讯问笔录及昌乐县法院的判决书,事件经过大致如下:
4月27日17时许,肖萌、郭秀君、韩成和赵玉忠四人按照昌乐县营丘环保所(管理乔官镇、营丘镇两个辖区)的安排,驾驶一辆吸粪车到君求官庄村潍临路南侧吸取污水,吸满后送到朱刘大明化工厂处理。
19时30分许,肖萌等人驾车返回原地,再吸第二车污水,即将吸满时,被该村村民高玉龙、李良治和李庆国发现。高玉龙等村民认定这些人是在此处排放污水,遂打电话通知本村保管员刘宝荣在村委办公室广播喇叭上喊话,召集村民到场。陆续赶到的村民打了肖萌等人。
肖萌的前胸、后背被村民打了几拳,然后被推下沟里,被要求喝沟里的污水,肖萌趁机爬到对岸跑掉了。其余三人也被打跑,逃跑途中还报了警。
乔官派出所四名警察赶到现场后,也被众村民逼走。昌乐县法院的判决书显示:“当民警宗传宝欲开走警车时,被村民围住,并将宗传宝打走”。随后,杜林君等人召集掀翻警车,众人将警车掀至侧立,又顺势推入沟中。吸污人开来的福田捷运牌吸粪车、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大众朗逸轿车也悉数被推入沟里。
次日早上,村民们聚集在主干道潍临路上,将缴获的污水车写上“天理”二字,当做排污证据固定下来。他们还拔树作为路障,迫使当天早上至傍晚潍临公路南侧断行,目的是要求政府领导来解决污染问题。当天,一位县政府领导到场实地办公。
第三天上午,大批警察进村。
“抓了好多次,半夜来抓,家里灯不敢开,老百姓到麦地里睡觉。”一名不敢透露姓名的村民说。在村干部的指认下,曾经当过两任村党支部书记和一任村主任的村民杜林君被政府当做事件的组织者抓走。杜林君的母亲称,杜林君13岁的儿子竟然也被抓走,在派出所关了一夜才放出。当夜,警察共拘捕了22名村民。
此外,村民李明君外出躲避半年,于2012年12月被抓获,目前被羁押,另案处理。李明君的妻子告诉本报记者,丈夫当时从吸粪车罐子里取了一瓶水,想送给镇政府化验水质。
今年4月9日,昌乐县法院以故意毁坏财物罪、妨害公务罪和聚众扰乱交通秩序罪,判处杜林君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李良谋等4人被判缓刑,另有李良治等17人分别被判以故意毁坏财物罪和妨碍公务罪,但免于刑事处罚。被判刑村民分别被处以2万—6万元不等的罚金。
而这些最终换来了环境的改善。污水沟已经被政府清理得干干净净,既不见黑黄的污泥,也没有了刺鼻的化工臭味,并且此后再也没有车辆到君求官庄村排污水。
2012年冬季,君求官庄村用上了自来水。自来水引自潍坊南部的高崖水库。据当地人介绍,高崖水库毗邻临沂,地势高,水质较好。但村民们饮用桶装水的习惯至今仍然保留着。
排污还是吸污?
杜林君的辩护律师刘卫国告诉本报记者,污水现场已被彻底清理,说明有人对污水比较敏感,这也从侧面证明君求官庄村受到污染的损害是非常严重的。
“而本案的重点在于:到底是排污还是吸污?”杜林君说。
营丘环保所所长李洋的公安讯问笔录显示:“2012年3月7日营丘所接到市长电话转来的投诉,称有人向潍临路君求官庄村公路边排放污水。后经现场取样比对,确定乔官镇丁厚刚经营的昌乐大华工贸存在排放嫌疑,但是该厂不承认。”
“该厂位于乔官镇乔东村(距君求官庄村5公里左右),在当地人赵文杰经营的潍坊永发贸易有限公司院内,租赁赵文杰公司的场地生产。4月10日,环保局对其下达了行政处罚告知书和听证告知书,拟罚款20万元。”
“4月24日,李洋浏览到网上有君求官庄村排污的帖子,‘我直接去乔官找赵文杰(该厂房东),说他院里的场子排的水跟君求官庄村排的污水很相似,不管怎么着,让他想办法将君求官庄村沟里的污水抽走,及时消除影响。赵文杰答应了。’并帮助联系了昌乐朱刘街道办事处的大明化工厂,该厂有一套污水处理设备。”
根据4月27日现场“吸污”人之一肖萌的笔录,赵文杰答应李洋后,便电话约请肖萌去吸污,双方谈妥的价格为一车270元。吸污所用的福田捷运牌吸粪车,系2012年3月由肖萌和郭秀君合买,容积为6立方米。因抽水管太重,肖萌又请来了赵玉忠和韩成两人帮忙。
“27日晚上8点,赵文杰给我打电话说,他派去君求官庄村抽污水的人被老百姓错当排污水的抓住了,让我协调一下镇上……”李洋在笔录中说。
“吸污为什么要放在晚上?”律师刘卫国质疑说,“即使认定为吸污,那么吸污人未经村庄负责人同意,没有进行通知,且在晚间工作,很容易让人当作排污行为来对待。”
“另外,既然已经认定了排污企业、下达了处罚通知书,为何又找到不相关的赵文杰做临时性的处理?那么污水处理的成本究竟谁来负责?责任主体究竟是谁?这些问题都不清楚。”
当日现场污水的总量,按照村民描述的污水沟的长宽深来计算,约有160立方米,需要拉27车左右。也就是说,姑且不论污水处理的费用,仅运费一项,就要7200元。这笔钱究竟由谁来出?
本报记者就此致电赵文杰,听明来意后,他称“不知道”,便挂断了电话。
责任主体混乱,是本案的第一个疑点。
肖萌在笔录里说,是赵文杰打电话请他去吸污的,并且只找了他一个人。而今年4月23日,当日另一名吸污者郭秀君接受本报记者电话采访时则称,他本人接到一个化工厂老板的电话,请他去吸污,双方谈好了价钱,一车260元。“我并不认识他,但是他请我去,我就去了。”在记者的追问下,郭秀君承认“化工厂老板”就是赵文杰。
显然,肖萌和郭秀君两人的说法矛盾,此为第二个疑点。
第三个疑点则是一个技术问题。
肖萌的笔录显示,“大约抽了15分钟的废水,刚把吸粪车抽满……”而一位专门销售福田捷运牌吸粪车的人员向本报记者介绍,此种吸粪车开足动力吸满一车需要30多分钟,而排放完一车污水的时间,则需要十来分钟。
经历过维权风暴的君求官庄村,大多数村民已噤若寒蝉。村民李伟是其中的参与者,今年4月9日,他被判故意毁坏财物罪,并被处罚金两万元。案发后被羁押了一个月左右。
像其他村民一样,他面对本报记者时亦不愿多谈事件的经过。“你看判决书就行了,上面啥都有。”他说。
但是,他向记者强调:“他们就是来排污的!”
地下水污染治理艰难
今年2月以来,潍坊因地下水污染而饱受诟病。就像君求官庄村的排污与吸污悬疑一样,真相永远在徘徊:山东省环保厅及潍坊官方称“未发现地下排污、城市饮用水合格率超9成”,而民间却一直质疑不断。
“网上流传打上千米的深井排污,对于污染企业来说不太现实,成本太高!像君求官庄村的案例一样,他们直接排到地表,让污水渗漏下去就行了。”潍坊市昌乐县一位知情人士对本报记者说,这种浅层排放对地下水污染是最严重的,因为人们一般取用的地下水就是浅层水。
在这位知情人士的引导下,今年4月22日,本报记者来到君求官庄村所在的乔官镇。该镇大十字路口西北侧、加油站东侧,有一间废弃的院落,占地数十亩,内无任何建筑,枯树和杂草间,挖成一条条浅沟,沟里布满暗红色的污水。院内还有一个深约三米、长四五十米的大坑,一条软管正在向里面排污。
与院落相邻并向其排污的工厂,没有挂标牌,门卫称是一个纸袋厂,当地人则说是一家化工厂,已经经营七八年了。
与该工厂一墙之隔,是昌乐县乔官公路分局,院内有一口机井,井水呈青绿色。门卫说,那水根本无法饮用。
根据山东省环保厅文件,该厅2011年第二季度接群众信访重点查处的案件中,来自潍坊的就有8起,其中有7起涉及污水乱排,包括“青州市黄楼镇韩家村化工厂废水排入房后井内,地下饮用水和厂周围的庄稼受到影响”、“潍坊市通用电镀厂生产污水排入车间西南角一个直径约五米的池子内”等。
公开资料显示,中国海洋大学2011年的论文《潍坊地区农村饮用水水源地水质评价与监测研究》通过调研得出如下结论:
潍坊的支柱产业造纸、纺织容易产生大量污水,而地下水的加速开采使地下形成漏斗区,污水更易渗透入地下。全市年排放污水中有害物质接近22.5吨,绝大部分渗入地下,被污染河流下面的地下水受污染严重,有的连工业用水标准都达不到。检测结果发现各城区地下水各个指标中,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污染;地表水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大部分河流污染较严重;对潍坊典型县市区农村水源地水质进行监测,发现普遍污染超标。
据《法制日报》报道,自2012年以来,经过一年多的跟踪监测,环保部下属的中华环保联合会公布了潍坊市昌乐县五图街道一家养猪场污染的地下水大肠菌群指标,超过国家标准50多倍。
今年3月7日,中华环保联合会依照新修订的民诉法向潍坊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公益诉状,要求该养猪场立即停止污染行为,并提出索赔700余万元,以用于环境污染治理与修复。中华环保联合会督查诉讼部部长马勇对媒体称,这是该会依据新民诉法向普通法院提起的首起环境公益诉讼案件。
“治理污染,首先是要确认是否污染。目前民间缺乏应有的技术支持和手段。一台最简单的水质检测设备,就需要两万多块钱,对君求官庄的村民来说,确实是一个负担。这些农民没有技术支撑,连民间的话语权都没有。只有朴素的维权意识。”一位“自然之友”人士告诉本报记者,“22个人被判刑罚,才换来了干净的水,这不是社会的悲哀吗?”
而即使权威如环保部下属的中华环保联合会,其在潍坊的诉讼依然受到阻碍。据今年3月27日《法制日报》的报道,潍坊市中院还没有决定是否立案,因为“‘拿不准’中华环保联合会的诉讼主体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