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蜂窝鸟巢依在，蜂与鸟却飞走了。而永清老油坊的碾磨榨床呢，经年还有柽籽（油茶）的油香在弥漫。油缸、油罐、油壶，还有油笼，都是陶的铁的竹的器物，时光的包浆里藏有安静的力量。
白露，是孟秋与仲秋时节之间的分野，亦是乡村秩序的一个节点。往往在这个时候，永清老油坊就开始忙着收购红花柽籽（红花油茶）了。相比之下，开白花的柽籽（白花油茶）采摘期还要晚一个月左右。在老油坊，我看到一地的红花柽籽甚是欢喜，就拍了图片发在了微信上，有微友猜是山楂，有的猜是核桃，甚至还有的竟然猜是桐籽，只有一位江西作家认出了是油茶籽。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许多人已经与村庄，还有村庄的事物离得很远了。
山与山对峙，晓容坑显得狭长而逼兀，路边是窄窄的稻田与菜园。晓容坑的水，源自高耸的石耳山，经过一路随着山涧的跌落，七拐八转，迷失的迷失，散落的散落，蜿蜒到晓容坑也就剩一匹水了，虽然没有水花，水响却动听。晓容坑至大潋未曾通公路的时候，我就到过，当时感觉是完全被山包裹着，漫山遍野都是柽籽树。在当地的方言里，柽籽与“圣旨”是同音的，或许只是一种巧合，却不难想象柽籽在村民生产生活中的重要，以及采摘的时不我待。因为，无论是白露过后采摘的红花柽籽，还是霜降采摘的白花柽籽，柽籽的采摘期都只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如果过了采摘期，柽籽将全部开裂落果。一山一山的柽籽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采摘下来，时间不紧迫才怪呢。早先，我也弄不懂这些采摘柽籽的节拍的。
冬天与春天交替的季节，大潋小潋绵延的山野，柽籽开花的景象一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清新，淡雅，勃发，浩瀚，可谓一山柽籽，满川清香。与大潋小潋村相比，晓容坑村要小得多，四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脚下。大约在六七年前，我与老油坊的主人詹永清认识，他还在大潋村委会任职，总体感觉他人厚道，肯做事。据介绍，永清的先祖明灿公，在道光年就开油坊了，一代接一代，古法榨油的手艺在家庭中传承了下来，他没有理由让老油坊倒掉。他担心的是，种柽籽的农户零散，构不上规模，又没有品牌，如果不抱团，生产与销售都是一个问题。于是，他把周边五百多户村民的二万多亩柽籽，以大潋油茶专业合作社的形式联合了起来，基地加农户就顺风顺水地做了起来。为了方便村民，詹永清把老油坊大潋山上搬到了山下的晓容坑，他宁愿自己以老油坊为中心点，往大潋基地与县城销售点两头跑。曾经，有人找到永清要求出资合作，还是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觉得，如果全部按照商业化操作，机械化生产，老油坊就不是老油坊了。
而这，意味着永清的老油坊将失去更大的利好。
永清坦诚，说自己不在乎利益似乎很假，但所做的事要对得住老油坊这块牌子。更主要的是，他想做一件自己值得去做的事——把先祖遗存的纯手工榨油的磨盘、滑轮、油梁、木楔子恢复起来，利用晓容坑带动水车碾磨，以民间展览馆的形式，活态展示老油坊的传统技艺。
即便永清介绍得详细，我能够记下的也是不添加、不调和，以及一级初榨这样的关键词。俗话说，慢工出细活。他请民俗画家戴奔洪创作了一幅老油坊主题风俗画，全面展现了老油坊古法榨油从采集原料到压榨，最后沉淀成油的十多道工序。永清是个有心人，对老油坊的院子也别具匠心，除了石磨、石础、石磨、陶缸、木化石，树兜、鹅卵石、兰草、水池、菖蒲之外，石缸、陶缸、柽籽等等都是老油坊的样本。无疑，每一处都散发着陈旧的光泽，以及草木清新与花香混合的气息。
这，也正是老油坊能够触动我的原因所在。若是我没有猜错，老油坊经年不衰的秘密就是对传统压榨工艺与诚信的一份坚守吧。
那天傍晚，雨后放晴，天边的晚霞一片红艳，宛如大潋漫山遍野的柽籽（油茶）绽放的红花，洇染了天空。
【作者简介】洪忠佩：江西婺源人，鲁迅文学院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文学界》《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多次获奖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选本，出版散文集《影像·记忆》《婺源的桥》等多部。
